Lucid Dream

发布于 2025-03-22 10 次阅读


1.

贞德从梦中惊醒。
森林中草木郁郁葱葱的气息仿佛仍萦绕在她的鼻尖,她睁开双眼,没有人、没有物,只有窗外的泠泠月光。
是梦啊。
她重又闭上眼,却无论如何无法再回到安宁的睡梦中去——话虽如此,这个梦本也算不得安宁。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圣女在逐渐漂浮的意识中问自己,不知不觉又落入似记忆似幻影的______中。
……
“R□□□□!!!!”
——野兽的咆吼。
“我要、□□□□□□□!!!!”
肩膀被生生咬下一块肉算不得什么,对她而言这种程度的痛楚即便在生前也并非第一次;话语无法传达也算不得什么,纵然是最情真意切的呼喊,也总有人不愿抬起头、一心沉浸在虚妄的绥靖里;被仇视、被憎恶更算不得什么,带领着士兵们踏上战场,因自己而牺牲的生命不知凡几,就算他们心甘情愿,她也沉默着将他们的名字一一记在了心上,算作自己的罪孽。
……
那么,为什么还会做这样的梦?
野兽瞪视着自己,绿色的眼眸原本是漂亮的形状,却因满溢的憎意而扭曲,每一道血丝里都写着刻骨的仇恨,与怒火同样滚烫的泪水从眼眶中落下,落到贞德的脸上。贞德沉默着握紧了左手的圣旗,果断地向前挥出、直刺,命中的手感是切实的,野兽的腹部毫无疑问已遭贯穿,却并未有半分退却,反倒更加不顾一切地往前,被诅咒的手臂抗拒升华,无视了痛苦坚决地往裁定者的脖颈伸去。
“Ruuuler、Ruuuuuuuler、Ruuuuuuuuuuuuuler!!!!!!!”
……
唉。
贞德轻轻叹了口气。
并非空想中的光景,已不是第一次置身于这一情境中。
她迟疑了一瞬,任由记忆具象出的野兽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我还在耿耿于怀吗?
我也和她一样、不能原谅自己吗?
我觉得……我所做的、还远远不够吗?
我有什么、本应能拯救、却没有去救、没能去救的吗?
圣女静静地与野兽对视,但在野兽的眼中什么也没能看到,只有憎恨,空虚的憎恨;没有悲伤——悲伤早已在恸哭中蒸发殆尽;没有喜悦——就算在此将圣女毁灭也只是虚假的复仇,无法带来任何满足;没有愤怒——已经连愤怒都被吞噬,剩余的是与憎意交织无处宣泄的自我厌恶;只有空空落落的使命感——彷徨着、号哭着、咆哮着,却什么都做不到,抛却了全部理智,徒然地将面前的圣女视作自己梦想的唯一阻碍,仿佛只要能将她撕扯开,通往那个愿望的道路便能化作坦途一般。
唉。
“阿塔兰忒。”贞德轻声叫出野兽的名字,尽管深知对方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大概还是有所遗憾吧,她想,在罗马尼亚的那场圣杯战争里。虽然自问那时已尽全力,虽然那时确实急如星火,但一旦看见了任何悲哀,就不能不在她的心中烙下伤痕。
因为自己也一直未能释怀,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没错,她很清楚自己一直介怀,介怀为那些孩子能做到的只有将她们净化,纵使如今在这迦勒底看见了她们无瑕的笑容,每次听到她们的声音时胸口仍会刺痛;也介怀“红”之Archer的指控,对他人的误解、议论乃至污蔑,她向来不怎么放在心上,然而阿塔兰忒不一样,猎人并非怀着某种动机蓄意扭曲了对她的理解,而是有相当于灵魂一样的存在被践踏了而再也看不见任何事。贞德一直一直默许着她的憎恨,明白她憎恨的缘由,她想她应该是憎恨的,她应该要憎恨才对——
应该要憎恨才对。
也许……
是我这样希望。
希望着有人像这样憎恨我。
不能哭泣,因为倘若孩子们看见她落泪就会知晓有人为自己悲伤,在此世留下遗憾。
不能动摇,因为一旦被怨灵缠上一切便徒劳无功,只会招致更多牺牲。
不能怜悯,因为亲手杀害了她们的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
别无他法、别无救赎,紧咬的双唇淌出血来,即便如此也只能继续往前迈进。虽然如此,却不代表自己就能原谅自己,所以仅仅是沉默着允许了野兽的憎恨,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是自己应该要承受的罪孽。
放不下的人,其实是我吗?
野兽的执念(臂力)加深了。无法呼吸,意识渐渐远去。
时至今日,她是怎么想的呢?
野兽的决意(利齿)划破纤细的皮肤。视野变得模糊,仿佛有什么从眼前一闪而过。
……
月下掠过的翠绿身影,轻巧如微风拂过的枝叶。
被黑色雾霭所包裹,强行将手臂扭曲、变形为鲜血淋漓的翅膀,以偏执为燃料紧追自己不放的魔兽。
“那个Ruler吗……我讨厌那个家伙。”猎人与御主的闲谈远远送入她的耳中,于是转过身去、悄悄走开了,没有听见句末轻松的笑意。
也见过包裹着毛皮、这次看似可以正常交谈的野兽,但一看见自己,对方尾巴上的毛就整支炸起,还是不要那么不识趣了吧。
其实我……
算了。
圣女像是放弃了一般闭上眼。
毕竟我本就不是什么圣女。
不回应指摘罪孽的行为,舍弃应当承受的罪过。
无法救赎任何人,仅仅是完成使命。
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也许,我一直都在想,如果不是有必须完成的事情,对绝对无法得救的存在也挣扎着想救、无论经历怎样的苦闷与绝望都决不放弃的她,其实我……
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其实我并不介意作为反派被打倒什么的,只是感到很悲哀,因为在打倒了我之后,她的梦想又将往何处去呢?
但这些都不是我能干涉、应干涉的事情,我只是在这里,做着这样的梦。
那么也许,我只要就像这样、什么都不做就好了,因为只是梦,所以没有什么关系,虽然在梦里发生的一切对现实不会有益处,但也不会有损害,如果只是在梦里守望她的终末,这点程度我还是做得到的。
圣女同样往前伸出手。
并非为了挣脱野兽的钳制,也不是为了进行洗礼咏唱,右手触及沾满鲜血的凌乱毛发,左手松开了紧握的圣旗,脖子好像正在流血,但这没有什么关系,无言地将野兽拥进自己的怀里,像是安抚般拂过她的背、轻轻拍打着。疼痛会变得麻木,感觉也将随着血液而流失殆尽,在那之前,阿塔兰忒,你能得到少许的救赎吗?
……
骨头一定是断裂了。
肌肉也被粗暴地撕扯开。
没有关注自己现在的样子,那一定是常人看都不敢看一眼的惨状吧。
啊啊,毕竟狩猎就是这样残酷的过程,哪怕是乡间的家犬,捕捉到小动物时也会将其破坏得血肉模糊、剥夺掉反抗能力,遑论自然中独自长大的野兽(猎人),更不用说她对自己怀抱着这样的恨意。
圣女不发一语,平静地以意志力对抗痛苦,时间的概念已不再重要,哪怕一分一秒都久远得仿佛无限。
贞德只是静静等待着。
……
但“那一刻”似乎并没有到来。
意识奇迹般地还没有为了自我保护而屏蔽掉感知。
痛楚虽然侵蚀遍全身,但好像也不再增加新的伤口。
圣女有些疑惑地睁开双眼,看见的是一双同样显得愕然的兽瞳。曾是“红”之Archer的野兽眼睛微微睁大,像是找回了几分神智,又像是情绪宣泄殆尽,一瞬间,她的表情全然不像怨灵缠身的野兽了,那个与裁定者有过一面之缘的射手隔着诅咒略显不解地与贞德对望。
该说些什么呢,贞德想,她其实不太确定现在的阿塔兰忒是否就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只是此刻的她连动一下都很困难,如果也不能通过语言传达的话……于是她牵动下颌附近的神经,努力把嘴角扯出一个接近笑容的弧度,让对面知道自己并没有敌意。
野兽没有反应。
久久地、久久地、久久地,呆愣着注视着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的圣女,久到贞德总算能抬起一只手时,泪水突兀地从野兽的眼中落下。
这是怎么了?贞德这下是真的笑了出来,她将手移到阿塔兰忒的脸上,想要把眼泪拭去,但似乎越是这样猎人就哭得越厉害,于是只好把她的头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毛。
“阿塔兰忒?”
依然没有回应。
哎呀。
既然这样,那也只好等到她自己愿意开口了,贞德这样想着,也放松了下来,她的目光不自觉被天上的星星所吸引,第一次注意到今夜的星空多么明亮。
一颗、两颗、三颗。
四颗、五颗、六颗。
……
当圣女快要在这片安谧中睡着时,从她的颈窝里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Ruler。”这声音很轻很轻,如果不是周围寂静无声的话,也许没人听得到也说不定。
“嗯?”
“为什么?”
贞德歪了歪头。
她想阿塔兰忒问的绝非“为什么要拒绝那些孩子”之类的话,因为自己早就解释得清清楚楚,那么为什么呢……因为我只是在做梦吧。因为是在梦里,因为这里并没有我要去阻止的天草四郎,因为我已经放弃过你一次了,而我其实是很重视每一名从者的,如果可以的话,我那时候也并不想放弃你,但我想我一直很遗憾,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否则我也不会到现在还在做这个梦,所以也许,是我需要这个梦,并非对你、而是对我自己的弥补。如果能在这里像这样和你对话的话,也许醒来之后,我也……
“我想,是因为……”圣女组织着语言,“我也很在乎你吧。”
嗯,就是这样。
其实并没有什么,其实就是这样简单,我确实很在乎,虽然被你那样指控让我心里也冒火,我并不喜欢你对我的误解,不过对我的误解已经够多了,那些都无所谓,因为是我做出的选择,所以必然要承担相应的结果。我想,是因为我也明白你的感受、欣赏你的愿望。那极有可能是无法达成的梦想吧,虽然如此,你却总是拼了命去做这些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尽管我无法那样做,却也觉得你追逐着遥不可及的梦想疾驰的身影实在是非常美丽。所以,如果我在这里可以为你做点什么的话……
几秒钟的静止。
怀中的猎人有一瞬间的僵硬,只是贞德并不明白那是为了什么。
“阿塔兰忒?”
“这样啊,”猎人的声音依旧闷闷的,也许是因为她的脸还埋在裁定者的胸前,听不出声音里带着什么情绪,“我知道了。”
这样吗,那太好了。看来她已经恢复了正常。
圣女由衷地露出笑容。
这样一来,今天接下来应该会做个美梦吧。
“阿塔兰忒。”裁定者再次发出呼唤,她在想也许可以邀请阿塔兰忒一起躺下来接着数数星星什么的。
这一次猎人终于有了回应,她用一只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握住贞德的手,定定地注视着圣女。

贞德有些茫然地回望。
这个距离好像有些太近了,这样的思绪一刹那在她的心间掠过,但她并没有来得及思考。至近的距离里依然端丽的女猎人的面容,在夜幕下也显得熠熠生辉,但更为夺目的是此刻她眼中的神采。阿塔兰忒目光灼灼地看着贞德,那眼中有什么圣女尚不分明的存在。
“阿塔……唔?!”
呼吸一窒。
旋即
失去了语言。
失去了表情。
甚至仿佛连心跳也失去了。
同时失去的还有思考能力。
无法理解。
未曾经历。
我不明白。
即便如此,对贞德来说只有一件事确凿无疑:落在自己唇上的,是阿塔兰忒的吻。

2.

对过去发生的事情,她并没有辩解的打算。
被巨大的愤怒与悲伤冲昏头脑,将理性与英灵的尊严一并舍弃,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哀恸宣泄到那个明明给予了孩子们唯一的、正确的救赎的人身上——对此,她没有辩解的打算。
何尝不知那个时候贞德的处置才是合理的?她只是,她只是,拒绝接受。
倘若拒绝了那些附在自己手臂上的怨灵,或是倘若接受了神父将他们净化的提议,她是否还会使用那个禁忌的宝具?那样的话,或许结局不会发生改变,御主的计划依旧会被阻止,但至少她不会化身被诅咒的魔兽、能以自己原本的模样战斗然后死去。
——可如果那样的话,她就不是阿塔兰忒了。
连名字都尚未拥有、出生都不被允许的孩子们,在来到这个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之前存在就被抹消。如果会拒绝这些孩子,她就不是阿塔兰忒了。
诞生也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仅仅是本能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回到唯一能令自己安心的容身之所。如果会审判这些孩子,她就不是阿塔兰忒了。
说到底,她其实只是——

阿塔兰忒闭上眼睛。

猎人静静地站在伦敦的塔楼之上,魔雾遮蔽了人类的视线,却瞒不过野兽敏锐的听觉与嗅觉。
“妈妈、妈妈!!”
令人心悸的呼唤隐藏在不祥的雾霭中,从四面八方朦胧地传来,交叠而成的并非恢弘的乐章或是凄美的和声,而是被扼杀的幼小生命们无望的祈愿。
月神赐福的天穹之弓被挽满,魔力凝聚而成的箭矢闪烁着寒芒。
泪水从脸颊静寂地落下,她丝毫没有压抑声音的颤抖。
“不管多少次,我都会杀掉你们。”
只要人理尚未被修复,徘徊于此的亡者们就永远不会真正消失,哪怕是为了让他们回到正确的历史上得以升华,也必须要抓住那微小却确实闪耀着璀璨光华的一线希望。在此之前,无论多少次,无论内心恸哭到什么样的地步,她都会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对自己说。

因为她只是无法原谅——
——无法拯救他们的自己。

……
那是,阿塔兰忒来到迦勒底还不久时的事了。

并没有特别躲着那个圣女,只是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有心假装初次相识无事发生吧,那家伙先一步带着生硬的语气和表情上来招呼了,冠冕堂皇、假模假式,说着不过不失的漂亮话,微微蹙起的眉毛却昭示了说话者内心的不平静。
传进耳中的是“非常高兴能和你并肩战斗”,目光锁定的是不自觉紧绷的躯干和四肢;脸上总算挤出了公式化的笑容,猎人却依然嗅得到她身上踌躇的味道——明明那样抗拒,这又是何苦呢?
于是阿塔兰忒仅仅是扬起眉,简单地朝她点了点头便快速离去了,将自在的空气留给这位不自在的圣女。
那么自己又是怎样的心情呢?确实也不好说。见到她时总会想起自己那时的狂暴模样——并不后悔,也不觉得丢人,她本非隐忍自制的人,对所谓英雄的名誉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就算在人前失控也堂堂正正,一切俱是本心的自然表达,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一定要说的话,对那位圣女而言自己可谓无妄之灾吧,阿塔兰忒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因此在内心某处多多少少感到有些对不起她。
对常人来说,若是对对方心存愧意,有了合适的台阶时便会拾级而上,比如说当圣女主动开口时就是一个不错的重修旧好的时机——尽管她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旧好——但阿塔兰忒偏不。
倒也不是主观意愿上的“偏不”,毕竟深仇大恨是没有的,曾经的立场相左实则信念一致,按理说她们该是极为相似的人才对,不当搞成这般尴尬气氛,然而……
这实在不是阿塔兰忒故意的。
嗯,不是故意的。
仔细想来,从第一次见面就感到十分有趣了——温厚的、随和的、因自己一言就放下戒心的圣女,在自己撤退将失控的狂战士留给她一人应付时那目瞪口呆的模样;以及谁都不愿意回忆但切实地铭刻在灵基里的——以冰冷的辞锋宣言自己并非圣女、不动如山强掩悲痛的行止;再就是如今明明心里疙瘩仍在、却束手束脚勉强前来表示友善的努力。凡此种种,都实在是……非常有意思。
“虽然她说自己并不是圣女,我却比任何人都要相信她是圣女。”天草四郎如是说。
自己也曾怒斥她为虚伪的圣女,但会出口这等言论,究其根本也是对她抱有极高的期待之故,至于为何会对本无交际的圣女抱有这样的期待——这是阿塔兰忒自己都不愿深想的问题。
说来确实是极其矛盾的,但凡了解过她们在罗马尼亚的接触,任谁都会以为阿塔兰忒是个对圣女有着很深执念、高标准严要求的圣女质检员,实则对阿塔兰忒来说,不仅仅她在意的圣女只有那一个,甚至就个人趣味而言,比起那位圣女“圣女”的那一面,她其实更喜欢观赏她“不圣女”的样子,就比如说在这迦勒底对着自己时的不自在。每当见着她在自己面前演技拙劣地故作无事,阿塔兰忒连尾巴都会快乐地晃动起来。

但这样的乐趣如今似乎将要向她作别了。

阿塔兰忒不快地坐在迦勒底食堂里,手中端着平素喜爱的苹果汁,却已觉得索然无味。
她不记得最近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追溯遍记忆的每一道河流都毫无线索,然而自前几天开始,那个圣女一见到自己就跑得比兔子还要快,偶尔当面撞上,则是涨红了脸回避视线结结巴巴连名字都叫不出来就匆匆落荒而逃。一开始还感到好笑,但若是一直如此可就不好玩了。
向另一个自己确认过最近和她都保持着礼貌到疏远的距离(实际上阿塔兰忒Alter一直躲着她走),照了照镜子也并没有长出野猪的獠牙,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那究竟是何以如此呢?总不至于是她现在忽然记起仇来想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真要是那样的话……真要是那样的话,阿塔兰忒也不会允许。她凭什么?猎人突然恼火了起来。
将苹果汁一饮而尽、重重地拍在桌上,阿卡迪亚的猎人站起身来,准备前去讨伐那名罪孽深重让自己不能平静的圣女。
哦!
这可不就来了吗?
阿塔兰忒的目光骤然亮起,正一边和御主说着什么一边走进食堂的那道身影——无需以视觉辨别,甚至气味也不必要,仅仅依靠气息便可知晓,因为无论在怎样深沉的黑夜里,那都是一道清廉闪耀的光之漩涡——毫无疑问,正是这几日一见到自己便化身拔腿就跑的猎物的奥尔良的少女。
但既然是猎物,又怎有从猎人的手中逃脱的道理?
更不用说——
阿塔兰忒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Ruler!”
清亮的嗓音在大厅响起,一瞬间吸引了在场人的注意,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正要走进来的金发少女。
她似乎在猎人开口的一刻就察觉到了不妙,甚至没有抬头确认一眼阿塔兰忒的方向,猛地转过身就往来的方向奔去。
然而——
先上吧,吾在其后将化作疾风,后来居上。
更不用说——
在希腊神话中以骏足闻名的阿塔兰忒,速度在众多英灵中也是顶尖的,纵然在赛跑中都爽快让对手先跑并轻而易举地后发先至,对并没有相关典故的贞德来说,要指望不被她追上,那除非改变灵基召唤出海洋中的幻兽协助了吧。

阿塔兰忒没有立即追上贞德。
这自然不是因为她不能,而是不想。虽说是几个呼吸间就能做到的事情,但人来人往的食堂周边并非恰当的谈话场所,而若是可能,猎人姑且还是想搞明白圣女躲着自己的缘由的。
游刃有余地保持在裁定者身后一两个身位一伸手便能触及的距离,像牧羊犬般驱赶着在故乡曾放过羊的少女,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淡淡的混杂着干草和阳光气息的清香沁入感官,阿塔兰忒的心情没来由地又好了起来。
不知不觉生活区域已然被落在身后,研究区域也转瞬即过,会议室则是在另一个方向,再往前的话……
“喂,Ruler。”阿塔兰忒优哉游哉地开口,“你总不会想逃进特异点吧?”
金发的少女回头瞪了猎人一眼,那恼火和委屈交织的眼神令阿塔兰忒想起被主人不慎踩到尾巴的小狗,可对她而言这又实在是冤枉极了——难不成自己最近有了梦游的毛病、在没有意识的时候惹到了这位圣女?
阿塔兰忒往前追上两步、侧过头注视着贞德,裁定者的神态不似平时强作镇定,对上她的目光更显得有几分困窘,这可真不像是什么玩笑,而是切切实实被什么所困扰着。
阿塔兰忒抿起了嘴。
这样可就……不好笑了。
“圣女贞德,”猎人以一贯的沉静语气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回应。
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阿塔兰忒伸出手搭在了少女肩膀上想要安抚她,但似乎效果适得其反——裁定者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抖,却又不似疼痛而是出于紧张。
“我最近可有对汝做过什么?”弓兵再次发问。于她而言,这已是难得的耐心。
“……并没有,”圣女总算开了口,她的眼中仍带着踌躇和不明所以的烦恼,无趣的官样文章没有让猎人心中的迷雾消减半分,“是我自己的问题……谢谢你,阿塔兰忒。”
自己的问题。
自己的问题。
和其他人都有说有笑一如既往、偏生见了自己唯恐避之不及,圣女“自己的问题”。
你自己的问题,困扰的可不只是你自己啊。
火气又窜了上来,阿塔兰忒停下脚步,眼神凝聚成的箭矢钉住了圣女的四肢百骸,但这次终究将怒意收敛进了心里。
“也罢,”翠绿色的身影从贞德身后消失了,风中遥遥传来不带情绪的声音,“愿汝好自为之。”

3.

这大约是御主的恶作剧。
不,也不一定,他原先就时不时喜欢带着这样的组合前往迦勒底之门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任务,狮子搏兔、如同春游一般,这次只是其中刚好有两人之间的气氛比较尴尬——然而难道之前就不尴尬么?只是那时的圣女还在努力维持着两个人的体面罢了。
距阿塔兰忒那一次放弃追问过了一周,之后的时间里贞德好似也渐渐恢复了正常,起码不再那样明显地躲着她,阿塔兰忒偶尔能感觉到某位圣女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她已经干脆放弃追究。
这次的任务不过是讨伐森林中发狂的魔兽,可以说毫无难度可言,在提出分头行动提高效率之后,莫德雷德立刻兴高采烈地将御主拽走了,留下没来得及开口的两个人相顾无言。阿塔兰忒有些怀疑“红”之Saber是故意想要看她们笑话,可一则没有证据,二来面子什么的之于她本就无所谓,便也懒得计较。
“走吧。”猎人简单地出声招呼道,率先跃上树梢在林中穿行。
……
她未曾想过自己还会有脱口而出那个圣女名字的一刻。
目之所及尽是将噬爪缩的野兽,这片森林中聚集的生物比他们预想的要多,凶悍程度亦远非寻常魔兽可比。要按照原计划清剿当然不是做不到,却也绝不是能轻松全身而退的局面。但这些此时此刻她都已经顾不上了。
“贞德!!”
“我没事,”回应她的是一如既往平稳的声音,仿佛适才替她挡下发狂的奇美拉一爪的不是自己一样,手持旗帜的少女的身形依然稳稳当当,带着凝定如山岳的气度,“还能战斗吗?阿塔兰忒。”
“……当然。”
未因说话而分神,也没有被随着对方动作洒落的血珠所动摇,阿塔兰忒只是集中了注意力,射出的箭矢变得更为迅捷狠厉。
直到把这块区域的魔兽处理完毕,她们这才有时间和余裕确认状况和清理战场。
阿塔兰忒默默帮贞德敷上从附近找来的草药,原本平静的心情又变得不快了起来。圣女大人口中的“没事”怕不是指“不会死人”,适才又受了几处伤也是一口一个没事,真当自己是莫德雷德口中的无敌钢铁突击猩猩了?
“嘶——!!”
“没事吧?”
“没事……你要是轻点的话就更好了。”
“汝要是多注意自己一些的话就更好了。”阿塔兰忒抬起头看向圣女,森林般葱郁的眼眸仿佛变得幽深了些,“我并不是一触即碎的玻璃,谁教你拿自己的身体当别人盾牌的?”
她的语气并不是很好,一个不小心称谓也变得不客气了起来——虽然对她而言这样的不客气已非第一次,对这圣女更过分的称呼也有得是——但面前的人也是一样,早已对她的语言攻击免疫或者说习以为常。
因此圣女并没有出言辩驳,仅仅是静静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极浅极淡却又令人看得分明,现下的她的确至少在外在表现上又如同初识时的样子了。
“谢谢你的关心,我很高兴。”
“……”
“疼疼疼!阿塔兰忒!!”
最终阿塔兰忒只是一言不发地继续处理她的伤口,一边思忖御主和莫德雷德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合流地——比起草药,魔术治疗的效果自是更加快速和有效得多,现在她已经有些后悔没有抢先提出别的分组了。
“阿塔兰忒。”
“什么?”
“前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
猎人有些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本已不想再管这件事了,又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圣女素来是决定了什么就做到底的性子,想说的话自也是一样,她无视了阿塔兰忒的沉默继续下去。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
看来圣女大人总算愿意给出解释了,尽管来得有些晚。猎人没有回答,耳朵静静地竖着,手上的动作也并未停滞,却迟迟没能等来下一句话。
“汝在卖什么关子?”她不禁抬起头看进圣女的眼睛,但澄澈如同紫水晶的眼眸中仅仅映照出了阿塔兰忒自己。
“那个……在说之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阿塔兰忒。”
“问吧。”
“你讨厌我吗?”
贞德的神情依然很平静,平静中带着某种真诚和恳切,或许正是因为她的这份气质,周遭的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相信她,却也因此不能看清她心中的真正想法——当然,更多时候她的心里什么也没想,坦率的、言行合一的少女,并没有多少可称之为杂念的存在。
“嗯,”阿塔兰忒不假思索地回答,嘴角忍不住上扬,“讨厌啊。应该说非常讨厌吧。”
“这样啊……”圣女也笑了起来,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虽然那笑容中带着两分不明的无奈,“但是我不一样,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你。”
笑意在阿塔兰忒的脸上冻结了。
毛茸茸的耳朵不受控制地动了动,像是怀疑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
难以言喻的感觉沿着脊柱一路攀升,连头皮都开始发麻,阿塔兰忒张了张口仿佛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嘴巴早就愕然地张开了。这样子一定特别傻,她所剩无几的意识这样想道,但这并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就像她隐约察觉到尾巴上的毛似乎因为应激而炸起,却什么都做不了一样。
心脏在胸腔里跃动的声音忽然响得有些烦人,烦到别的声音都一下子离她非常遥远,贞德好像还在说些什么,阿塔兰忒却已经什么都无法捕捉到。
……
“……就是这样,”明澈的眼睛温柔地看着阿塔兰忒,声音的主人接着说道,“于是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呢?”
其实根本没听见她做了什么样的梦。
“是不是因为、除了‘黑’之刺客的事情之外,我还在意着别的什么呢?”
其实的确在意着别的什么,那是被阿塔兰忒自己舍弃的、愿望的另一面。
“我想我对你一直感到很遗憾。”
其实幼时被抛弃的心伤一直未能痊愈,嚎啕大哭着、渴望着有人能握住自己的手,然而看见她的终究只有阿尔忒弥斯遣出的母熊,这份孤寂在长大成人后也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不,应该说并没有人愿意去探究吧。
“你的愿望明明是非常美丽的,”
其实并非对感情没有憧憬,但憧憬的绝非那些因世俗而起的可笑欲望,而是就像有些父母对孩子那样倾其所有、不附带任何条件的爱。只是未曾拥有过、也并未遇到过值得自己倾注一切也愿意去爱的对象,因此希冀至少不要再有孩子和自己有一样的经历。
“你的生存方式也是。”
其实为什么会对明明才见过一面的圣女那样苛求又轻易失望呢,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内心某处,一直期待着什么早已被自己否定的事物。
“我会梦到阿塔兰忒吻我的话,”
目光不自觉地移到了少女线条优美的唇上,那双唇中正吐出对猎人来说过于动听的话语。
“是不是因为、我的心里是这样希望的呢?”
于是阿塔兰忒就这样做了。
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她原本也不是擅长思考的类型,被野兽抚养长大、在森林中以狩猎为生,阿塔兰忒的思维方式素来如同直线,故而好恶简单明了,行事也仅凭心情,正因如此,所以才一直以为、也让别人以为她讨厌贞德吧——不,也并非全然被蒙在鼓里,属于野兽的部分总是没来由地因为这个圣女失控,保有理性思维的一侧则很不成熟地喜欢看她流露出各种情绪的模样,这份矛盾的情绪阿塔兰忒比任何人都体察得清晰,只是有意无意地迟迟没有去探查其中原因。
以为也许会遇到拒绝,但是没有,就连惊讶都不到一瞬间,少女又露出那种“果然如此”带着无奈和包容的笑意,她的唇比想象中还要柔软,柔软中带着淡淡的甘甜,阿塔兰忒本能地不满足于简单的相叠,下意识地继续深入想要品尝更多,对这贪婪无餍的举动对方也并未出声训斥,得到了许可的猎人更加不知足起来,仿佛想将少女唇齿间的空气都夺走,若非贞德忽然推了推她,就连阿塔兰忒自己都不知会索取到什么时候。
眼睛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迷茫,我做得过分了吗?猎人这样想,但很快意识到了并非如此。变得迟钝了的兽耳总算察觉到了松软草地上踢开细碎石子的声音与莫德雷德不羁的笑声,她警醒起来,意识到现下应当装作无事发生——应当是这样的,但是。
但是为什么不能让人看到?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就占了上风,阿塔兰忒又看了贞德一眼,她是完完全全不在意他人看法的,但若是贞德在意的话……她应该是在意的吧。只是这样被打扰果然还是、
“阿塔兰忒?!”
猎人忽然站起,动作迅速地将少女抱了起来,随即跃上树梢,两三个起落间已跳出了极远。
“由他们去。”她冷淡地说道。
仿佛听到贞德轻轻叹了口气,但在其中并没有发现恼意,于是阿塔兰忒放心地继续往前,很快找到了一棵感觉合适的大树。
“其实我本来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情的,”贞德在树上找到合适的位置坐下,侧过头又用那种表情注视着阿塔兰忒,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因为你好像真的很生气。”
也许是这样的吧,不过对阿塔兰忒而言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而且同回报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于是她从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专注地将贞德的手握在手里。
“也犹豫了挺久的,因为我其实非常害怕听到你亲口说讨厌我。”
啊。
阿塔兰忒忽然窘迫了起来,她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皮观察少女的表情,那双眼中依然笑意盈盈,平和而安定,没有露出受伤的痕迹,即使如此,一股钝痛悄然袭击了她的心脏。
“对不起,”她诚恳地轻声说,适才轻松说着“讨厌极了”的悠然自得全然不见,生平第一次,猎人的心中涌现了大约名为后悔的情绪,“我……”
“阿塔兰忒有时候迟钝得很呢。”圣女没有强求她的解释,自行总结道。猎人垂着耳朵老老实实接受批评,有些失落地发觉贞德将手抽出了,随即——落在了自己的头顶上,一下又一下抚摸着狮子的耳朵。“虽然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就是了。”
好痒。
从发达的神经末梢传来温柔的触感,对阿塔兰忒而言这是过于陌生的体验,尤其是这触摸来自于眼前的少女。安心与战栗混杂,她感到耳朵上的毛竖了起来,尾巴也变得不安,表情可能变得很奇怪,但依旧用尽了意志力乖巧地坐在圣女的面前,如果少女是想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的话,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相当成功。
“阿塔兰忒,”少女将脸凑近了——近到阿塔兰忒能数清她漂亮的睫毛,旋即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捧起了猎人的脸,微微笑着将气息贴在她的呼吸上,“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猎人用所剩无几的理智问道,她感觉自己像是被猫薄荷麻痹了一样,希望这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因为她不知道大脑还能运转多久。
“嗯……其实很简单的。”清湛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进了绿宝石深处,“我想知道,你有多讨厌我呀?”
这个家伙果然根本不是什么圣女,对一句话也念念不忘地想要报复回来。
“阿塔兰忒?”
并没有不耐烦却更加致命的催促;几乎是在阿塔兰忒的唇上直接吐出的字眼。
内心发出悲鸣,心脏也要停摆。
思考的能力被剥夺、五感全被面前的圣女所占据。
但其实,这些都没什么所谓。
毕竟对猎人而言,名誉也好,尊严也罢,从来只在他人的口中,与自己没有关联。
她所在乎的事物,向来只有一样而已。
“我不知道。”阿塔兰忒忽而也笑了出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任自己沉浸在贞德的气息中,“我想大概是对你的喜欢的几百分之一吧。”